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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腿之美:浅谈长篇小说之长

2019-02-14 15:11:19 沈腾律师 《海淀政协》2014年第2期总45期

古代传说中的仙鹤,性情高雅,形态美丽,素以喙、颈、腿“三长”著称。莫言先生将长篇小说之长比作仙鹤之腿,实在精妙妥帖。如果说“翱翔一万里,来去几千年”(李峤《鹤》)是长篇小说的宏大,那么“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便是长篇小说的情怀;如果说“叠霜毛而弄影,振玉羽而临霞”(鲍照《舞鹤赋》)是长篇小说的华美,那么“远集长江静,高翔众鸟稀”(张九龄《羡鹤》),便一定是长篇小说的孤独了。

长篇小说绝不是短篇小说的放大,长篇小说的长度并不是追求大篇幅目标下空洞无物的字数刻意累加。相反,这种长度是大格局叙事气魄下淋漓宣泄后的自然而然。长篇小说的形式要件就在于篇幅之长,但篇幅之长并不是长篇小说的追求,篇幅之长是为了构建大气象的波澜壮阔。叙事宏大却不冗长,情节细致却不琐碎。这就要求作家行文的气魄,即《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中所说的长篇胸怀——包含着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大精神、大感悟。

大而无当不是大,对于长篇小说的质量的好坏而言,字数长度、篇幅大小只是其可跻身于长篇的门槛标准。一篇优秀长篇小说所追求的“大”不止对于是“量”的程度而言,更是必须基于“质”的意义之上。但有些作家对长篇小说精神内涵的理解却容易“变质”。莫言在这篇文章中尤其提到了被误读的“大悲悯”。

长篇小说的构建需要长篇胸怀,而这长篇胸怀中不可或缺的大悲悯却在小说创作中习惯性缺位。什么是悲悯,悲悯不是伪善。并且悲悯存在着层级,长篇小说需要的是大悲悯而不是小悲悯。即“小悲悯只同情好人,大悲悯不但同情好人,而且也同情恶人。”这种胸怀在广度上的差别实际上是境界高度的差别——“站在高一点的角度往下看,好人和坏人,都是可怜的人”。只有弃置世俗化评价标杆,才能超越简单的好坏、善恶的二元划分,去感受社会环境与人类自身里不可抗御的内在苦难,才可以看到真正悲剧的源头所在,才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大悲悯。长篇小说不是在细枝末节的情节上无节制的用墨,这种视界狭小的小格局支撑不起长篇小说呼唤的大胸怀。长篇小说最大的优势在于它的篇幅之长提供了尽可能充足的空间,去展现一个复杂、矛盾,但足够真实的世界。看似零碎的细节和众多人物不断变化视角将这个纸面虚构的世界立体化起来,这样一来,就不会只有阳面,还会有阴暗面。

之所以说长篇小说的尊严需要被捍卫,是因为长篇小说的这种促人反思、启蒙并拷问灵魂的力度在追逐流俗的大环境下愈发的微弱。长篇小说出版发行的数量逐年飞增,但其中绝大多数却缺少应蕴含的力量。很大原因就在于现在的作品缺少这种拨去浮躁的真实。“从苦难的生活中和个人性格缺陷导致的悲剧中获得创作资源可以写出大作品,从盗版影碟中攫取创作资源,只能写出煽情的、肉麻的、完全背离中国经验和中国感受的也许是精致的小玩艺儿。”脱离作为创作土壤的真实生活,缺少钻进生活去体悟生活的过程,让文章只能局限在俗套的情节里,这样的文章不可能会有大的气魄。长篇小说的写作过程无疑是一次艰苦的长途跋涉。线索的铺陈、剧情的推进、角色和命运的抗争与妥协,这些安排都考验着写作者叙事水平和耐心。但在日趋浮躁的当下,不少作家一昧向市场看齐,唯销量是瞻。长篇小说的写作成了流水线上的产品制作,题材同类化,角色平面化,相似的剧情,相似的人物性格在不同的作品里反复出现,构成了一个个畅销的、剧情离奇的、但又收归俗套的故事。长篇小说的写作需要作家足够的生活经历与生活感悟,对这个世界作整体性的想象,如此之长的篇幅就要求作家平日里长久保持着观察与思索,才有能力构建一个外观宏大但又内部精巧的笔下世界。显然,这种长篇小说创作的严苛要求与快餐阅读的简单理念并不搭调。这个市场追逐的是强烈的感官刺激,宁可单刀直入、简单粗暴,毋须铺陈展开、娓娓道来。篇幅的缩小不仅让小说制作流水线上的写手得以掩饰其观察力的贫瘠与逃避跋涉的懒惰,也急功近利地迎合着越来越流行的消遣阅读的趣味。七拼八凑的猎奇故事完全一副卑躬屈膝的谄媚者模样,这谈何长篇小说应有的尊严。正如莫言所言:“长篇小说不能为了迎合这个煽情的时代而牺牲自己应有的尊严。长篇小说不能为了适应某些读者而缩短自己的长度、减小自己的密度、降低自己的难度。”正是这三个维度构成了长篇小说的庄严气象。表现形式的绵长和完整,思想表达的密集和可供开放性解读,并严苛要求作家自己提高自己写作的难度以给予读者创新性阅读体验,并让这种难度存在于读者与作品之间的交流互动,让读者在小说结构、语言、思想表达的文字丛林跋涉中主动思考、寻找答案,而不是顺溜地随波逐流来娱乐消遣。正是这样,长篇小说才能将艺术性与思想性融合,才能拥有超越岁月变迁的力度、深度和高度。

作家文学创作和读者之间的阅读期待到底该如何协调,有了尊严的长篇小说挺直了脊梁是否又会陷入到孤芳自赏的尴尬。不可否认,长篇小说类型的大众需求的多样性是有意义的,它丰富了文学作品的表现形式,也带动了甚至是创造了新的文学创作产业。但长篇小说的严肃写作和严肃阅读的坚守无疑更值得珍视,读者选择长篇小说不应只是为了消遣而阅读,读者的阅读应包含着阅读理解这个世界的期待,在长篇小说构建的时空与命运交错的波澜壮阔中寻找自己的人生感悟。就如同那些欣赏仙鹤颀长的人们,不爱别的物种,必定是欣赏仙鹤优美体态下的孤高品格,是因为这“鹤立鸡群”的表象正好也印证了观者的远大抱负。正是这种作家与读者共同坚守的存在才让一部部伟大的作品相继出世,带给一代代人持久的心灵震撼。莫言在这篇文章中的最后一句话像是宣言,豪气干云又令人动容:“哪怕只剩下一个读者,我也要这样写。”这样的作家和读者都值得我们尊敬,高山流水,夫复何求。